姚启德嘻皮笑脸:“我又没说现在,过两年嘛。再说我爹娘可不也就十七八就成亲了?倒是你,英儿还小,得多等两年。”
柳源皱着眉笑:“你真能说。我要退亲是因为……”
姚启德打断他:“因为你憎恶盲婚哑嫁,崇尚新时代自由恋爱,自由恋爱,那不正是你和英儿吗?”
柳源见他多年来孜孜不倦就是重复九岁时候的心愿,忍不住骇笑,虽说和父亲赌气说不如娶英儿,但英儿在自己心中就象妹妹一样,这人怎么就说不通?不过自己才十七岁,天天记挂这种事也未免可笑,如果不是姚启德总在提醒他,还真的很少想起。
直到那天。
他去看学校二十年校庆展出的画栏,姚启德不耐烦这些,自行去打篮球。
柳源一幅幅看过来,目光停留在一幅临摹的《丹崖玉树图》上。
那幅画本身逸迈明净,画者并未画全,但手笔灵动,虽属临摹,却也云岚自在,运笔疏朗有致,随心飘逸之笔势掩去些许稚嫩。
柳源自幼跟一位擅书画的饱学儒士学习,书法学得好,于绘画上却殊无天份,但心中甚为喜爱,这幅画正是他极喜爱的。
他自然也看得出画的主人在画上很有天份,心中既赞叹又艳羡,仔细地看了一眼印鉴,只简单两字“啬色”,不禁一怔,正琢磨这两个字的意思,听到身后有声音细细传来,一个女孩子笑着说:“你明明有自己画的粉墨山水,却偏偏要交临摹的,是跟周老师置气呢吧?”
一个声音清清泠泠地响起,极是好听:“你错了,我是听周老师的话。周老师常说山水作画,必先师法古人,反复临摹习练,方能求其精髓,‘潜心苦志,静以求之,每下笔落墨,辄思古人用心处。沉精之久,乃悟一点一拂,皆有风韵;一石一水,皆有位置。渲染有阴阳之辨,敷色有今之殊,于是涵泳于心,练之于手,自喜不复为流派所惑,而稍稍可以自信矣。’――啊哟不对,这是《清晖画跋》里头说的。”声音里隐隐带了一点淘气,然而声朗气正,却不单是嬉笑。
柳源侧过头去,从展览画栏的间隙,一张雪白小脸一闪而过,见有人窥视,又回过脸来,柳源一呆,只看到一双碧清澄澈的眼睛微微流转自己面上,隐含一丝诧异。
柳源知道这眼睛的主人便是姚启德立誓要娶的女孩时,却是自己跟同学争辩国家正统归属的问题,他平时不大爱高谈阔论,那天也只是有一句说一句,却激得同学不肯罢休,柳源无奈之下只好闭目大诵夫子云,周围同学全都哈哈大笑,那同学也气得笑起来打他,他一边躲一边才冷不丁说了一句:“空谈误国。”
一种熟悉的清凉目光从自己脸上扫过,他霍然抬头,又看到湛然双目。姚启德指着人群中的她说:“就是她,看到没?”
她安静地站在一旁,颀长身量,上身着中袖旗袍领白布衫,下穿刚过膝盖的黑布裙裤,很是简静沉稳,梳了长长的辫子,却没有梳留海,露出光洁的额头,面容净美如初雪,清湛如秋月。只是神情颇为清淡疏离。
她似乎已经听了一段时间,正看着他若有所思,看到他的目光,微微一笑,柳源心中竟呯地一跳。
这年是一九二七年,各地都有学潮,中学虽然不比大学,却也有学生时常做些小动作。这些事情柳源也时有参与,他聪明冷静又素有智谋,有时连年长几级的同学也听他出主意。
那晚他们去偷校董办公室里的军阀画像来烧掉,柳源到底孩子气甚重,白天偷偷趁校工不注意开了窗,晚上伙同几个不同年级同学望风的望风,传递的传递,待得把画像偷出来之后,柳源留在后面清理现场。
最后一个翻出窗户的身形纤长轻巧,月光下扬起一张脸,柳源只见那双亮晶晶的澄清双目淡然望了自己一眼,忽然之间心慌意乱,她却哂然一笑,挣开他的手就要离去。
柳源一急,忍不住叫:“喂,你叫什么?”
她足下不停,清泠泠的声音带着微微的笑意:“我就是那个你要退亲的陆雁农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