苗寨避水枪,四十九太清剑,擎风掌,天穿剑,金光琉璃身…转眼间黑衣罗刹已使出数种功法,且不论这等正派功法,乃至红烛功、鹤形步这等旁门左道他也使得娴熟。
破戒僧只觉此人忽地攻势大转,锋芒毕露,又见他招式多如繁星,让人目不暇接。前一招方才出到一半,后招便已翩然接上,圆转灵通,不着痕迹。
演心双目圆瞪:“招式虽多,可惜都太浅!”
当施展到二百刀时,两人已气力渐尽。破戒僧持刀链的两手抖颤,佛手相撞,当啷作响。金五毕竟是重伤在身,虽招招有异,却再无摧天撼地的气势,光是立在莲花灯上都已竭尽全力。
此时有僧人与刺客跳下池来,似要在他们的战局里掺入一脚。两人同时喝退旁人,黑衣罗刹刀意激荡,逼退前来僧众。演心金链扫出,瞬时扫得数名刺客肚破肠流。
先前正怔神望着他们二人的金十八忽道:“…少楼主的刀断了。”
那柳叶刀不过是金五随手拾来,实在抵不过演心宝链,重击之下瞬时化为齑粉。可金五倦乏至极,再也没气力跃出池来再取一把刀来了。
三娘一把拉住两手撑在石栏上、要往池里跃去的金十八,急问道:“你要做甚么?”
金十八手里握着一把从尸堆里翻出的雁翎刀,他道:“给少楼主送刀去。”
三娘泫然欲泣:“你、你瞧破戒僧手上那金链子!你腿脚又不便,一进去定会被那怪僧杀个死无全尸!方才有多少人进了池子都被开膛破肚,你…”
“可我若不去,少楼主便会死。”金十八去解她牵在衣角上的手指,平静的声音里带着难察的涟漪。
少女苍白着脸摇头道:“他服了血苦实,早晚都会死。你本不该死,又何必要自寻死路?”她又娇嗔道。“你要留在这儿护着我,一步也不许走!”
此时撤离自然最好,破戒僧与盘龙山僧众心思皆在其余刺客身上,他们要悄悄溜走也不会有任何人察觉。
金十八摇头,向池里一跃而去。
这时密林摇动,斑驳树影间远远亮起,一队人马披风冒雨而来。红笠帽,黑亮的锁子甲,急促的铁网靴声,正是赵士允哨军。刺客们听闻瞬时大乱,有人大喊:“撤!赵军已至!”有营哨军相助,候天楼刺客已无再胜盘龙山僧众的可能,此时正是走为上计。
木十一此时艰难地张望四周,喊道:“带上三小姐与少楼主!”可惜人多杂乱,她也寻不到这二人在何处。
她往放生池里一瞥,却顿时怔住了。
只见池中碧波翻搅,血水如蛇虫蜿蜒漫开。满池是断肢残臂的尸身,好似泡沫般漂浮在水面上。而就在这血腥气里,莲花灯微弱的火苗轻柔跳动,花瓣栩栩如真、娇艳欲滴,有翠荷相称,更是玲珑可人。数朵莲花灯一字排开,轻巧地笼着一人,仿佛将这晦暗风雨里所有光亮都聚于他身上。
而那人的狰狞鬼面上正衔着一把刀。
此刀招法变幻多端,时作剑使,时成鞭出。但最后八方风动皆化为一股剑气,如隙月乱星流,似练带支苍穹。剑出有如虎啸龙吟,天雷轰鸣。
不过片刻,水流腾飞,似有蛟龙翻跃,一池雨花四溅;青松拔起,沙石走地,砖阶嗡嗡撼动。昏天黑地间似是只有一点寒芒飞闪,有如墨笔透纸排奡纵横,将“快、豪、刚”三意泼洒得淋漓尽致!
霎时间,金铁声似被猛然掐断。五台僧众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池中二人,候天楼刺客也突然被这股剑意慑住心神,不自觉停下杀伐动作。
一见此剑,朗思方丈目瞪口哆,颤声道:“这…莫非是……”
“这是何剑?”众人大惊,议论纷纷。剑意强横,刚劲极然,即便隔着数十丈依然能被震得肝胆欲裂。少林寺住持释法完眉头一皱,道:“钧天剑!”
剑名一出,无人不骇。
——钧天剑!
说起此剑,便不得不提起唐代元微之曾为密友题的一诗,说剑“决天外云,冲日中斗;隳妖蛇腹,拂佞臣首”。寒山下武家便是以此剑为根本,得以在武林中名列前茅,当今武林盟主武无功使的也正是这剑。
僧众惶恐,交头接耳道:“候天楼的恶鬼…怎会使武林盟主的剑法!”“此剑只有武家人会使,难道……”“钧天剑不可外传,剑法怎会落到他手里…!”
喧杂间,剑动如雷霆万钧。
刀剑碎去,黑衣罗刹立在莲花灯间,衔着刀柄,身影飘茫。
但听零丁碎裂声,一节节金链子落入翻涌池水中。百十把佛手刀忽而像被狂风拂过的林叶,簌簌坠落。
破戒僧依然双手合十,只是他袒露的胸膛上已然多了一条狰狞伤口,鲜血涌流,浸得衲衣湿透。
“你胜了。”
演心说。每一字都重逾千钧,吐得极为不易。
黑衣罗刹闻言,身子忽而晃了一下。他此时犹如枯叶飘萍,随时都要坠入水里,长久睡去。
“出食三百刀…”金五觉得口中满是铁锈味,浑身已痛得知觉麻木。他抬起涣散的两眼,喘着气望向破戒僧。“…已全数接下!”
南北两派,东西万里,少年把能想到的功法全数使了一遍。这几乎要了他的命,不过若是不使,他此时早已魂往西天。
破戒僧沧凉一笑:“下愚…得以与此等武痴交手,今日……确是痛快。”这怪人脚步松动,垂头时齿缝间溢出大股鲜血。钧天剑坐镇武林,剑气已伤及肺腑,他与金五二人算得是斗了个两败俱伤。
演心悠然长叹,忽而问道:“你是何人?”他豆粒似的小眼在黑衣罗刹身上缓缓移动,将这少年从头到脚看了几番。“你是候天楼的刺客,杀人无情的恶鬼,但你出手时却分寸得很。拘谨板眼,没有下九流之气,甚而可说是矜贵。”
金五眉头一颤:这可称不上是夸赞。对于刺客而言卑鄙无耻才是赞誉,说他光明正大便是在咒他死得早。他也隐约觉得自己身法僵硬,放不得太开,下手也不算得狠。
破戒僧继而道:“…下愚见过京城里的大户人家,说来你倒有些世家子弟的习气,又使得来武家剑法。”于是又问了他一遍,“你…究竟是何人?”
经寒风一拂,金五已是头晕目眩,却仍倔着要和演心把话叙完。他茫然地想,甚么矜贵,甚么世家子弟。他早已记不清往事,心里空空落落,只知道自己命格太贱,要做一条候天楼的野狗。
风雨垂落,他忽而觉得黯淡天穹摇摇欲坠,似一张大纸裹来。四周景物忽地像水浸墨彩般淡了、散了,他孤零零地站在浅淡的尘垢里,漆黑污泥渐渐涂上心头,要掩住口鼻不教他喘气。
他是谁?是黑衣罗刹,是候天楼的一把刀。无名无姓,无心无情,不曾见过柳暖花春,只历过风雪霜寒。
说罢方才那些话,破戒僧胸膛不住鼓动,忽而如山石滚坍般向后坠去,胸口血如箭出,有几点落在了罗刹面具上。这大头怪僧发出嘶哑残破的啸声,身躯落入浑浊池中,渐渐沉没不见。
只剩金五一人孤独地站在风雨里。
于是他吐了一口血沫,对着破戒僧落水的方向——勉强从喉咙里挤了几个字。“一个恶人。”